Zircon

【丕司马】连环结

*全文5k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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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Jasen的高中老师去世了,所以教授的选修课他没有坐在我旁边。黄昏时候白鸽在广场上下翻飞,我在学校的天台找到他,Jasen向我示意可以随意从边上拿一瓶啤酒喝。我有些咋舌,因为他搬了一箱。可能这就是苏格兰人?

身为亚裔的我与他们并无太多共通话题,尤其是关于中学,对于死亡倒是可以有类似的理解,但我想Jasen邀请我来也不是因为想听我的同情。白鸽啄食着地面上的谷粒,Jasen压抑着颤抖和我讲述他高中那个温和宽容的女教师,对于当时承受父母离异的打击的他无异于拯救者。说至深处我竟也动容,但却除了蒙田的那句生死箴言以外什么也说不出来。

Jasen最后摇摇晃晃地走了,我和他说我来收拾罐子。于是我在天台独自坐了很久,我想起了另一个人,很遗憾,我的确在听见Jasen流泪叙述着感激与悔恨的时候不可避免的走了神,我想起一个在我中学岁月扮演着同样角色的人,但与Jasen不同的是,我总是想起他的时候会希望他已经死去。当然,如果他真的死了,停止呼吸了,面容消失于世界上,化成一捧无法辨认的灰了,我还是会为他流泪一场的吧。

曾经,如果只停在曾经,我也可以作为感激他的学生的一员,报以最真诚的情感。但事情就是走到了这一步,我恨不得亲手将他掐死。

为什么会这样呢。

我睡了那个帮助我良多的高中老师,我们交往了,后来我家被他的父亲弄得破产。当然,是商业劲敌的关系,使用了一些不太体面的手段把我爸送进了局子,听起来可真滑稽,我是不是该感谢还给我留了点完成学业的钱。

我不该再想起那位的名字的。


我上一次见到他应该是去年,也就是事情刚发生的时候,夏天的初梢,下着暴雨,他蹲在檐下给盆栽剪枝,裤脚被雨水打湿。我有他家的钥匙。门响以后他站起身,静静看着我。雨天的光线很暗,我应该问他为什么在这种时候剪枝,但最后我只喊了他名字,“司马懿”。他还是很好看,我才意识到这六年里他几乎没有怎么变过。可能学数学的人都是这样的,规律性的东西放在他们身上不起效用。他就那样静静看着我,雨水漫过了瓷砖,漫湿了他的鞋底,他连一句话也没有说。

那个时候我和他分手快两年了,是的,我和他是在我从上一所国内的本科退学、准备前往北美继续学业的夏初分手的。所以其实我与他相对于彼此的身份都有些过于复杂,我应该原谅他不知道如何开口的。但我那个时候只想逼问他一句陈情,他说什么都行,开脱也好,还是别的什么也好,他说什么我都会信的。

可能对于他来说,我一直都是高中那个可笑的幼稚鬼吧,所以他可以继续用大人的沉默来嘲讽我。

怎么离开了他两年我都没长大。他一定这么在想吧。

但不是,我只是乞求他,让我痛痛快快地彻彻底底地恨他,不要有一丝负担,或者说告诉我他多无辜,他也与我一样痛苦,家里所做的事与他无关,他并不能心安理得将我置于此种境地,他对于我,一直是没有变过的心意,他是希望我好的。

他用了该死的沉默来搅和稀泥,自那一面之后我为家里的事焦头烂额,同时抽干了所有再见他一面的勇气。我试着给他拨过电话,响到第四声我便已因骇于听见他的声音而按下了红色的挂断。终那一个夏天我没能再见他一面。我怀着对他拖泥带水的恨意重新踏上了返美的飞机,无法掂量我对于他的感激与恨意哪个更多。深夜陪别人小酌一杯以后躺在床上发呆,很偶尔地也会希望他去死,他要是死了多好,那样就纯粹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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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司马懿,如果是在高中最开始的时候,应该是无比单纯的一段关系。作为学生,我仰慕他。虽然我是个文科生,但不代表我不能向一个思维缜密的数学老师投去青眼。这个复姓司马的老师很聪明,我猜他可能也是一个很会装糊涂的人,只是在学生面前不需要展现这项技巧而已。司马家的人都很会装糊涂。

他父亲的公司在那两年被我爸吞并,他哥哥被迫进了我爸手底下打工,我以为他只是个教书匠,和我一样没兴趣管家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我可以单纯地做他的学生。当然,我的确一开始就对他这个人感兴趣。起因是无意间发现他桌上放了一本《卡拉马佐夫兄弟》,我当时便想这个人要么无聊至极要么有趣至极,不过看在他长得好看的份上,他应该是后者。事实证明我对了,但很可悲的是也因为这个判断,我触犯了God不可饶恕的罪。

应该没有哪个数学老师会喜欢总陪一个学生散步闲聊。他与我谈的不止于数学,关于生活与经历,那样坦诚。不过可能只是出于对一个自暴自弃的学生的同情。的确,因为他,我对教育稍稍抱有了希望,不再满脑子都是什么时候能退学。

他比我大九岁,我问他我的满月酒或者是周岁宴他是不是来过。他轻描淡写,说,我还抱过你呢。于是我冲他笑,我说,那你那个时候想得到今天吗?他笑了笑没有再答。

我后来才意识到那并不是什么好问题。关于从前,涉及我家与他家,即曹家与司马家交情的事,都不该再提。

他那年还有个未婚妻,后来撕毁了婚约只身去了欧洲学艺术,听说将要嫁给一个老外。我对他的那些不应有的心思也是始于他中指的那枚戒指摘下以后。

他明明从来没有拒绝过我,但最后又迟迟不肯答应。所以我和你说,司马家的人精得很,从来不肯吃亏半点。

我只能懊恼,怀着年少慕艾的忐忑心思,默默等待着他的身影从教室门后出现,再将目光低下,落回到书页。

那个时候临近高考,我和他默契地将此事揭过。一直等到高考结束。那天他站在跨江大桥下面的人行道,江风把衣摆吹得作响,我买了两瓶白啤,一瓶递给他,一瓶自己开了,他问我,高考完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我说就在家里呆着挺好。他说你是各地跑太多了所以不想去了。我说不是。

他转眸看我,我把罐子放在栅栏面上,拿过他手里的啤酒,把拉环打开了又重新递给他。我捏着易拉环,展示在他眼前,玩笑道,在电视剧里,这个可以当求婚戒指了。

他喝了一口啤酒,接过我手里的易拉环,然后——然后将它抛进了江水里。风轻云淡地说,啊呀,这下戒指没了。

我凑过去吻他,吻在他的唇角,说,那老师你赔我。

可能是夏天的风太热,把人的头脑吹得欠缺考虑,渴望汗湿的肌肤相蹭,渴望听见另一个人的呼吸。

夏天的风吹过城市,吹过肮脏的巷尾,催生腐烂的气息,下水道里蚊虫孳生,这真是一个让人讨厌的季节。所有疯狂的事,十之八九,都发生在夏天。

早知道,应当先签下免责书。

 

如果可以简单得和高中毕业证下发一样定义彼此就好。如果那样,我一定也是与Jasen一样的、在他死后为他痛哭的学生,我纪念他,纪念他作为一个无私的老师,倾听一个小毛孩对世界过多的怨怼,以及给予一个孤僻缺爱的少年无条件的宽怀。

我当然应该感激他。如果不是因为他,我会烂在高中,最严重的地步可能是和家里断绝关系,退学只是所有计划的开始。十多岁的时候我还不知道怎么反抗,只会陷入一遍遍自毁的境地。如果你家有五六个小孩,父亲在外边还有数不清的私生子,我相信你也会疯掉的。哦当然,今天不谈我对我父亲以及对我家人的感情,只是单纯地讲他,亲爱的敬爱的司马懿先生,司马懿老师。

我和他分手以后不久他便重新订了一桩婚,得到消息的我在教室差点把Pencil摔在地上。在很多事情上,我一直觉得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但往往最后会发现司马懿终究还是我的老师。

下课后我给他打了个电话,我知道换算成国内的时间已经很晚了。我说恭喜。他说祝我学业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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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懿后来的状况我一概不知,我和他的关系维持在教师节我向他问个好,一直到他父亲把我父亲告上法庭,罪名是经济法里对我来说诘屈聱牙的条例。我想他应该先告我爸重婚罪的。

十六岁那年我爱做无意义的梦,晚自习在最后排折纸飞机,顺着风歪歪扭扭飞下楼,莫名其妙落到楼下办公室的窗户栏。玻璃窗后坐着数学老师,偶尔会被小动静惊扰,伸出手把犯罪分子拎进室内。于是我下课以后就会去办公室找他,老老实实请他将飞机还我。

司马懿会很认真地和你计较,说,纸飞机飞到室外以后你就不该再管它的下落了,毕竟你把它放出去的时候就知道它已经不是你能把握的了。我说,但现在我知道他在你的手上,我不该要回来吗?他失笑,提着纸飞机的翅膀放回我的手上,翅膀上写了一道函数。他说,我可以把飞机还你,但你得把方程解了。

那道方程我解了一节课,后来他和我说那是前年高考的压轴。我咋舌,死鸭子嘴硬说道:不过如此。他悠悠道,你还真解了。

我忽然觉得这回是我被设计,正中下怀。

 

这大约也是我与他相处的常态,永远不知道是我在套他还是他在套我。但不管怎么样,可以确定的是司马懿从来不吃亏。冲着这点,他没有去继承家业实在可惜。如果他当年毕业了是回自家公司而不是跑来当个没头脑的教书匠,或许他家也就不至于被我家收购,也不会有后来他家与我家的纠纠缠缠。

不过,或许那样的话,我与他就不会认识,他听见的关于我的所有,应该是“曹家那个难缠又古怪的二少爷”。但也没关系,那样也好。

可能本质上来说,我和司马懿是两类人,但我们又很相像,来源或许是在曹家司马家袁家等等组成的圈子里,我们两个都格格不入,这种一样的格格不入可以归纳成不严谨的共性。听说具有某种特质的人一定会被彼此吸引,说不定他就算没当我老师,我们还是会在各种阴差阳错下相识。同样,也因为我们那对于出身之处同样的厌弃——即那少得可怜的相似,必然不存在他回司马家工作的可能。如果非要这么说的话,绳子又被缠成了一个死结,好像我和他的相识以及后续的纠缠都是不可避免的一样。我实在是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曾经有一年冬天,我们那儿下了雪。我们那座城市并不北,在那之前可能已有五六年没有见过雪。我站在公园的雪地里,向他念文艺复兴时期的诗歌,但是很可惜,没有壁炉也没有松果,只有无尽的灰白,堆砌在穹野间。他走过来替我把松散的围巾扯好,掸落了我肩头的雪花。

是我高三那年的冬天,他还没有答应我的表白。

他说,其实下雪很麻烦的,雪很容易脏,出太阳以后就化了,污水会流得满地都是。到那个时候你就会觉得下雪很烦,因为脏水会打湿你的鞋底,妨碍你出门。

事情的确向他说的一样,那场鹅毛雪在第二天停了,第三天开始融化,从院子里往马路上的下水口漫去。积雪半化未化最是麻烦,路上会起薄冰,容易打滑又容易脏,的确让我很是气恼。但同时我会觉得很明智,在雪落到最盛的时候和他去了公园。

一时之间居然不知道骂我太贪生梦死还是骂他太置身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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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不是个天生的同性恋者,我相信司马懿也并不是。所以可能这也是我们两个把关系处得混乱不堪的原因所在。虽然信奉着爱高于世俗属于灵魂,但很可惜,嗤之以鼻的世俗很容易就可以把“爱”撕得粉碎。自以为深谙所有道理,但对于我来说,就连寻找支点也一直是件很难的事,大概可以从我从前长期的自暴自弃里略窥一二。

在这点上司马懿与我是截然不同的,可能是因为年纪比我要大,经历比我要多,早就过了十多岁那种脆弱不堪的年纪。我一直在想说不定他中学的时候比我还疯。后来从我大哥嘴里听说司马懿当年是学校摇滚乐队的编外人员。我在音乐软件上搜到了他高中的那支乐队,最后一次发歌是五年前,做的居然是金属核。

当时我只是冷笑,觉得命运做的安排毫无新意。躺倒在床上时又忽然想,是不是我年纪再大些以后,就会变成他现在的样子,克制的,滴水不露的。但我觉得可能不会,毕竟我不知道有没有那一天。

 

分手的原因是我找不到支点,他也对这段关系无所谓。我当时对自己说,是为了你的前程,为了你能彻底逃离。到踏上离国的飞机的一刻时,我依然觉得是我亏欠他。那天他还来送我。我们应该还可以做成朋友,或者是师生。

他的婚讯将我砸进泥土里,让我觉得我其实什么也不是。我的确为他流过很多次眼泪,对他坦白的,或是缄默的。凌晨四点打他的电话冲他喊“我要回国,让我见你”这种事也是有过。我应该感谢他当时没有觉得我是个疯子,在头一年勉强安然度过以后,第二年我果然已经几乎将司马懿这个人抛在脑后了。我沉浸于哲学的典籍,在图书馆枯坐一天。教授是一个忠实的天主教信徒,我曾经玩笑着和他讨论过"homosexual",这个老基督徒只有这一件事想不开,摸了摸十字架,说,"It is the sin that God will never forgive."

那可能再加上侵犯自己的老师这条罪,我是会下地狱的。我生平第一次庆幸我不信基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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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他不久后要正式结婚了。我希望我能不知道确切的日期。我父亲的官司打到现在还没有彻底结果,我今年夏天没有打算再回去了。诚然,我上一个春节也没有回去。

司马家当时呈递的材料表明,至少在六年前——也就是被我父亲收购之前,他们就已经在着手这件事了。一直以来最为使我恼火的是司马懿那些年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站在我旁边的呢,又是怎样看待我的呢?一个被蒙在鼓里的无知小孩吗。那些又算是什么?怜悯?怜悯。

他父亲和他哥哥要做的事他不可能全然不知,司马家是蚕食曹家的白蚁,也可能只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未必亲自参与其中但绝对不可能置身事外。所以那些年,伴随着罪证一点一点地收集,他又是怎么看我的呢。

去思考这种除本人外没有答案的问题只会让人痛苦。何况,从司马懿的嘴里也绝对撬不出答案。我站在他的角度尝试着推敲,毕竟我最了解他了。得出的结果令人麻木,他应该是从来没有爱过我。他对于我的情感更像长辈对于晚辈,可能有纵容有喜爱,但不会是爱。大概类似于我希望他将我当做正餐,但最后徒然发现我其实只是一道可有可无的甜品——可能也算不上甜。

我依然感激他吧,如果将事情割裂开来看,他是我那些年上岸的绳。虽然最后绳子断了。但无论如何,我不会去叱责绳子为什么不能多坚持一会儿。

 

在过去的一年里,我反复梦见去年夏天的大雨砸落,雷声滚滚,我切盼听见他的声音,但他最后回以我疲惫的沉默。在梦境里我可能会把他抵在墙上亲吻,或是歇斯底里地拽着他的头发,将他压在身下。滚烫的眼泪滴落在他苍白的脸庞,但除了雨声外再无其他。

我明明早就走出那场夏雨,并再未回过头去见他一次。

说到此处我已经不知道怎么再去陈述。一直以来都是如此,我不知道怎么陈述他。他从来都是留给我一个缄默的背影。但明明我们也曾在大雪的公园里相拥。只是最后雪化了,满地污水横流。

 

他就要结婚了,一段世俗的、美满的、与佳人相拥的婚姻。头也不回,走进缎带与奶油。

只有我知道为什么他将数学草稿当作加缪的书签,但他不会站在我的身边,当然,我也不会站在他的身边。

等哪天他死了,我再说起他的时候可能就可以省事很多,我不会再恨一个死人、再反复揣测一个死人——大概。他的名字也许会变成“已经去世的、曾经帮助我良多的高中老师”,那样就痛快了很多,听者听闻这一句足够竦然,那些年的纠纠缠缠被更为深重的大雪盖住,也算是一笔勾销。

  

"Why you ain't there by my side?Why I have to sleep alone and c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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